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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上海档案】对戴厚英一次难忘的采访

发布日期: 2015-08-06   浏览次数 220

汤涛

晚上整理书柜时,意外发现戴厚英先生给我的一封信。

白色信封的四周边沿有些泛黄,在信封正面的右上角,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10分钱的邮票,圆形邮戳上敲的时间是1995.4.9.10,邮编为200434。我小心地抽出信纸,一看落款,竟然是著名作家戴厚英先生给我的一封回函。端详着信函,我的思绪一下子闪回到20年前,采访戴厚英先生的一场往事。

20年前,我正在华东师大读书。作为文学写作的忠诚爱好者,我的业余时间基本用在为《青年报》、《厦门文学》、《黄金时代》、《法制时报》等各大报刊撰稿上,除为了满足作品发表欲,还顺带挣了不少稿费。读书期间,我参与了校刊的编辑工作,同时受邀为《新民晚报》和《公关信息报》撰写名人访谈。华东师大作为文理见长的大学,有个巨大优势就是培养过一批作家和文化名人。利用这种学缘优势,我先后采访过赵丽宏、格非、陈丹燕、周佩红等校友作家,还采访过与师大有千丝万缕关系的马原、曹正文、北村、林燕妮等校外名人。由此我了解到,学校有一位60届的著名校友作家,叫戴厚英。在采访之前,我跟很多师长打听她的联系方法。有位老师告诉了她的联系地址,并说戴先生被视为特殊人物,她虽然特殊,但作为学生记者,去采访校友是值得的,也不会有什么问题。至于如何特殊,他没有详说。从我当时作为学生的认知水平和有限的了解,感觉戴先生对于时局的某些人而言,是在错误的时代说了正确的话,或者在正确的时代写了错误的文章。

为达成采访目的,我试着给戴先生写了一封信,表达采访的缘由和访谈提纲。万万没想到,没过几天,就收到戴先生的回复,说表示可以接受访谈。她的回复非常谦虚,对我这个小巴拉子学生竟用“您”字称呼。回函全文如下:

汤涛同学:

    来信收到。三十多年前我在师大读书时也曾作(做)过校刊编辑,这样看来我们不但是“校友”,而且是“刊友”了。

    欢迎您来我家谈谈。我除了周五到学校开会外,其余一般都在家。来之前请打个电话:52555838.

戴厚英

1995.4.8

4月中旬的一个下午,我按照与戴先生约定的时间,从上海西南角出发,转辗了几趟公共汽车,如期赶到东北角复旦大学宿舍区的戴先生寓所。即使过了20年,戴先生留给了我的两个特别的印象,仍清晰如昨:一是她的平易近人和坦率热情,二是她敏捷的思维和无与伦比的口才。

戴先生可能怕我紧张,边给我泡茶,边给我讲当年在师大读书时的趣事。她说50年代在校刊发一片文章,稿费有5块钱,对学生来讲,是笔不菲的收入。不知不觉,我们就进入了采访的正题。在整个下午的访谈中,可谓行云流水,一气哈成,这主要不是我的问题好,完全得益于戴先生的超众口才。我记得很清楚,根据访谈提纲,戴先生主要回答几个问题:一是关于文学创作的情况;二是回忆师大生活及工作经历;三、个人性格与命运的关系话题。

根据采访素材,我整理了一篇访谈对话《戴厚英:行走在文坛之外的作家》,发表在《大夏之声》。现摘录几个对话,以窥先生的为人、个性和思想:

问:戴先生您经历坎坷,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支撑着你的世界观?

戴厚英:很简单,其实就是中国很传统的观念:福祸相依。这可能跟我的家庭渊源,父母的性格相关。另外,我尽管认为自己是个极不完善的人,但我很自信。

问:您做过复旦教师,对教师这门职业您有什么样的看法?

戴厚英:我喜欢做教师这个职业,但不满意的是教育状况,国家对教育投资这么少,而我们的一些领导干部的公款吃喝竟超过1千个亿。每当想这个数字,我就很不安。这个数字是教育投资的好几倍,我老家在安徽乡下,乡村教师工资只有一、二百,有时甚至发不出,只有靠做小生意维持生计,而有些公款吃喝一瓶酒上百甚至上千,让我心情难以平静。

问:当代校园,精神家园的失落和价值观混乱,谈论理想似乎是很奢侈的事情,那么人到底需不需要一种理想?

戴厚英:人不可以没有理想。没有理想的人,其实他也是把某种东西作为理想,比如金钱、欲望的满足。在哪一个层次建立自己的理想,这是各人有异。特别在社会转型时期,原来的价值观念破灭、倒塌抑或千疮百孔,那么新的理想是什么?每个人都在寻找,如一座金矿每个人都在挖,到底哪里有金子,掏出来再说。价值观不应该混乱,应该多元而有序,这就需要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冷静下来,好好探索一番。

问:我读了您的许多作品,觉得您是一个很现实主义的作家,作为一个颇有成就的作家,您是怎么看待中国文坛的诸种现状?

戴厚英:我在文坛之外,我很晚才加入中国作协。我虽为上海作协理事,但极少参加任何活动。我是典型的个体户作家。我所有的文事活动,比如去美国、欧洲或香港,除了自费就是应邀出访。我的活动跟文坛毫无关系,文学就创作活动来说,完全是你个人的事情,你面对的是读者,是社会,而不是什么坛。只有当自己觉得是货真价实的人,才需要拉什么派别为自己宣扬,我对文坛没有什么感性认识。

问:那么,您对自身的生活现状是持哪种态度?

戴厚英:天上星星没有人捧,照样挂在天上,地上的小草没有人特别浇灌,仍然照样能长。自己依靠自己吧。生活中我看人看物,过多的物质贪欲会把人弄坏。近来我在读佛书,佛书同我的文化选择相吻合。佛教是种无神论,众生平等,人人皆可成佛,依靠自己可以超越。

问:巴老主张讲真语,萧乾认为应尽可能讲真话,戴先生您对讲真话又怎样理解?

戴厚英:萧乾我很熟悉,他这样说也是对的,他讲出来的都是真话,但有些真话他不敢讲。严格地说,我主张讲真话,别人认为我在讲真话,但不是我的真话会部说出来了,我很难保证,我认为讲话比较实际的好。萧乾的作品我几乎都读过,如果你读了萧乾的作品,特别是近十几年来的作品,你会发现他的话越来越真,越来越深。我对萧乾说过,不怕什么,你都八十多岁啦,你说好了。他现在越来越多地讲讲真话,但还是留一点余地,这可能与他的性格、经历有关系。我想,如果大部分作家都像他这样,到他这种程度,我们的文坛可能会清静许多。

同时,根据采访经过,我还写了一篇《一个人留给她的影响》散文,发表在《华东师范大学》校刊,作为对访谈对一个补充。现摘录如下:

生活过,思索过,就应该收获。不论收上来的是野草、是蒺藜,总是我们的创造,心血的创造……只要一息尚存,我就不会停止向生活索取。在一次阅读中,当这样火辣辣的话语跳跃眼帘时,我谨慎地记下了作者的名字:戴厚英。随着作品阅读的深入,我感觉一位卓然不群的作家伫立我的身前。

我时常在想,性格与环境,究意哪一方面对人的行为起决定作用。倘若依据公允的讲法,肯定会说,两者相互作用于个人。而作家戴厚英先生,却这样与众不同地显示了她的独特:“性格决定命运。”戴厚英先生说,“几十年的经历告诉我,成败荣辱,皆由我的性格。种种经历,不过是这种性格的实现和演绎。”

1995年4月中旬的一个日子,那天没有阳光,潇潇春雨漫润着街道两旁的白玉兰,玉兰雪色的花朵,闪闪烁烁,象静夜里的繁星。于这样的时候,在复旦宿舍楼,我按响了一个自己慕仰既久的作家的门铃。

我和先生相对端坐在她的书房,先生极其典雅的声音和朗健的精神,根本让你无法看出她真实已接近花甲的真实年龄。在先生身上,直教你读出一种岁月如水、水过无限漂渺氤氲的红深绿浅的富贵。

先生对于自己的清醒,几乎接近透明的境界。先生出生在一个儒学氛围颇为浓郁的家庭,先生对父母及家庭成员的热爱,至今仍然不可释怀。“我之所以24岁那年才真正圆了我12岁的作家梦,这与我的经历有关。”先生捧着一杯浓浓的庐山云雾,思绪在往事中寻寻觅觅。

先生和那段众所周知的历史,简直亦步亦趋,世事玄黄,云诡波迭,先生像孤苦茕独的浮萍,遭遇着历史风雨的洗却,这对于一个本来应享受青春美的女子,该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和不平。

理想是火,热情是火,它们将人燃烧得激昂,兴奋,但也常常会将人燃烧得眩晕、盲目甚至偏执。先生言称自己,过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现在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不自私,不媚俗,尚真实。在精神价值日益倾圮和流浪的时代,这是一积弥足珍惜的独立人格。岁月能磨掉一个人的敏感、世故、虚荣,却绝抹不平高贵与平凡的沟壑。

先生同我谈话中,始终不谈政治,不谈人事沧桑。先生在她的系列长篇小说《人啊,人》,《脑裂》、《诗人之死》中,以自己作为参照,寄托了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关注、思考和热望。先生在创作这些系列长篇时,引用卡夫卡的话说,是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命运的绝望,同时用另一只手草划记下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。先生对知识分子的咏叹,具有一种无限的蕴含。先生的为人如为文,无须为别人而掩饰自己,在他人看来有一定表演成份的行为,在她却是真诚的坦露。

先生现独自一人寓居在这个城市的东北角,远离喧嚣骚动的市声,研究、写作和读书构成她生活的主要内容。先生在教授和写作之余,每年都要回几次安徽的农村老家作些社会调查,关心下层百姓的疾苦喜乐。先生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,先生的谈话内容有着不容置疑的执着。

当我告别先生走出她的书斋,行走白玉兰在盛开的街道时,我一直在想,在生活中,只有那些真正懂得“为什么”而活的人,才能经得起痛苦和时间的涤荡。先生是一个活出意义,并且始终执守自己一方生命意义的人。

后来,我看到广东一份影响力甚大的《家庭》杂志正在举办“女人的故事”全国征文比赛,我觉得戴先生特殊的人生故事正好匹配征文要求。于是,我对采访稿再次进行整理加工,以《行走在文坛之外的作家戴厚英》为题投寄参赛,最后竟然获得了比赛优秀奖。

非常令人痛心和惋惜的是,在我采访之后的1996年8月25日下午,戴先生不幸在寓所遇害,与她一同被害的还有她的侄女戴慧。

戴先生的被害震惊了上海滩,海内外新闻媒体广泛关注这一重大命案。据媒体报道,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、中央政法委书记任建新,时任上海市委书记黄菊,时任公安部部长陶驷驹均对此案予以高度重视,作出批示,务必尽早破案。上海市公安局为此成立了170多人组成的“八二五特大凶杀案”侦察专案组,公安调查死因,十分严重而严肃,我记得也被询问调查过。经过对两千人的调查访问,在戴先生被害的21天后,最后终于侦破疑案。原来,杀害她们的凶手是她中学老师的孙子,一个来沪打工,求助于她的乡人。

在后来的工作中,我采访过上百人,但20年前对戴厚英先生的采访令我无法忘怀,她那清脆而纯净的声音,至今恍若回响在耳畔。

(原载于《上海档案》,2015年第7期)